為了脫離低毛利的製造業宿命,許多人主張台灣應該要向美國、日本、歐洲、南韓效法,積極追求更新的技術,深耕厚植台灣的先進技術能量。但是,技術的競賽不是龜兔賽跑,先跑的兔子如美日歐韓,不會半路很驕傲地停下來自我欣賞或打盹稍息的,慢慢跟上來的烏龜,如果條件不足,永遠是烏龜。如果兔子不打盹,距離會越拉越遠,除非突破性的技術領先優勢不再、先行者逗留原地,後來者才有機會一步步追上。


遠古時代的巴勒斯坦地區,雜居著非利士人和以色列人,以色列人幾百年來飽受非利士人騷擾,其主要原因就是非利士人掌握了冶鐵的技術,而以色列人卻停留在煉銅的階段;等到以色列人漸漸也取得了冶鐵的技術,而非利士人並沒能跨入用鋼的技術層次,還是停留在冶鐵的技術上,終於被以色列人趕上了,於是以色列人終於可以掃除脫離非利士人的欺壓,這就是領先者沒有技術突破,後來者假以時日終於趕上領先者的歷史實例。


但是,技術日新月異,在台灣努力投入追趕的同時,美日歐韓的技術也持續往前推進,這些領先團隊與台灣技術差距雖然可能縮小,但卻仍將維持一定的差距,因為,美日歐韓不可能停下腳步等你趕上!


弱水三千,取一瓢飲 台灣不能放棄「製造」強項!


國家產業策略的選擇必須考慮己身的條件,當一個個體選擇他的人生時,他必須要有專長,因為生也有涯,人不可能什麼都做且都做的好;一個公司也必須專注於部份特定核心競爭力,集中有限資源於一個點,進而產生絕對優勢。「資源集中」是管理學的口頭襌,有許多已垮台的公司、或正垮台中的公司都是因為資源分散所造成。但就是有些公司的負責人自以為天縱英明、可點石成金,想做什麼就可以做成什麼,於是:早上十點談電腦,十二點談手機,下午二點談LED,四點談太陽能,六點談雷射,八點談面板,晚上十點還不得休息,繼續找人談未來的新項目!當事人雖不一定覺悟到這樣的荒謬,但旁邊總有清醒者一再提醒,必須集中資源,產生核心競爭力。然而弔詭的是,一旦拉高到國家層級,好像就擁有無窮資源了,所以,要成為生技中心、要成為科技中心、要成為航運中心、要兩兆雙星、要品牌、要農業、要光電 、要太陽能、要半導體、要消費性電子,難道「國家」就真的資源無限嗎?


「弱水三千,只取一瓢飲」,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現實,與美日歐韓一拼長短的義和團式技術發展策略是不可行的;匈奴面對羅馬時,沒有去學習羅馬的詩歌、文學、建築、長矛與軍團作戰,他們衡量自已的實力和限制,執著在他們自已的拉弓騎馬專長,但卻能將這個獨一的技能發揮到最極致,讓歷史學者湯恩比翻揀這段歷史時,也不得不讚嘆,匈奴一無所有,沒有文字、沒有文化、沒有藝術,對後代人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文明遺產,然而匈奴因為專注,專注到連穿的鞋子也不分前後,因為匈奴人很少下馬,這種專注所養成的爆發力,讓匈奴能大敗羅馬,被譽為「上帝之鞭」,最終導致羅馬大帝國的滅亡;這樣大的力量,只出自於極不顯眼、卑微的集中資源發展自己核心競爭力的策略。


面對美日歐韓因挾技術而享受高毛利的高姿態,我們不能隨性生出「有為者亦若是」的想法,針對別人的強項強加挑戰是最不智的選擇,必須走適合自己的路。盲目的投入技術開發,不見得是對資源有限的台灣有利,比較有利的作法應該是先思考如何使用技術以擴大產品附加價值,如非擁有技術不可,應先考慮是否買技術,如買技術划不來,再考慮自已發展技術。


微笑曲線被認為理所當然,不經辯證就全盤接受,其最大危機還不是浪費資源在左傾幼稚病式地提倡開發技術,或右傾幼稚病式地鼓吹經營品牌,而是誤導產業離開拋棄台灣原本擁有的代工製造的最強項。目前一般論述,從政府到民間,從學者到工人都被催眠認為,代工製造業沒有技術、製造業毛利率低、製造業很快將被大陸取代,所以,台灣的國家產業策略重點,應該移向附加價值高的技術和品牌,迅速離開製造業。我們必須承認,今天台灣目前所掌控的製造這一環,確實是低毛利率,追求高毛利率是是資源有限的台灣應該認真發展的策略,但是,提升毛利率的方法有多個面向,不是一昧迷信追求技術和品牌。


我們必須拉長時間軸,用長期的投資報酬率重新評價技術走向和品牌走向的真正利益,不能只用靜態單一的面向分析單一產品的附加價值;重要的思考點在於如何真正改善毛利、達到長期高投資報酬率,卻依然能享受高的製造附加價值。


不再賺過路錢 台灣有條件改賺「攔路錢」!


多年前,我到蘇州附近的同里水鄉遊玩,車子一進市區,就在大馬路上,沒有收費亭、也沒有官方許可、更不知是哪個單位的人馬,就這樣,當街攔下每一部車強徵50元人民幣,這就是標準的「攔路錢」,是不講理的,但你不繳就過不去,沒有其他選擇。


大前研一曾經訕笑台灣製造業賺的是「過路錢」(pass through),目前確實是這樣,但我們不能盲目就放棄,我們要想辦法讓他變成賺「攔路錢」 (pay to get through);在漫長的供應鏈上,台灣既然已卡到一個位置,怎麼能輕易離開呢?技術的提升是必要的,且永遠是對的,但不能盲目貶低今天台灣代工製造業的價值。事實上,我們已具備條件將「過路錢」變成「攔路錢」。


台灣製造業的最大競爭力來自兩方面,一是規模經濟,一是製造文化。先說規模經濟,台灣的製造已有一定程度的規模,但如要產生壟斷性的製造優勢,還必須同時提升規模的質、量、面。


壟斷性製造優勢的定義,就是全球除台灣之外再也找不到更具競爭力的製造機制,要製造產品就只能找台商;今天的台灣的製造規模主要建立在大陸,成就了大陸成為世界工廠的地位,然而更具壟斷性的規模必須是到全球去生產,在南美,在東歐,在印度都應該經營出規模,布建全球四大製造中心。因為,製造必須貼近代工訂單客戶和終端使用者客戶,製造布局才能成為無可取代的不公平競爭優勢,這是面的擴大;製造既然全球化,就必須將上游的零件供應平台也全球化,建立全球供應鏈平台,成為一個能取用全球技術零件資源的平台,並制訂各項標準製程,讓產品在全球任一個製造基地,都能隨時上線生產,讓製造業變成製造服務業,讓客戶如吸毒上癮般不可自拔,離不開台灣製造業的服務,這是質的提昇;至於量,則會因為面與質的提昇自然擴大,而需要有適當的金融工具與財務操作,因應數量規模擴大而增加的資金需求。


要將賺過路錢變成賺攔路錢,還必須要有一個機制來控制總體產能供給,除了調節總產能的機制之外,還要有需求或訂單的分配機制,這個機制既控制供給的產生及需求的分配,也必須參與價格的制定。


另一方面是製造文化,今天台灣製造業的強項,常常被專家學者或缺乏實務的政府官員簡化成「船堅砲利」,也就是設備產能,或者是「典章制度」,指的是標準製程而已。事實上,文明的進步免不了都是從外顯的硬體開始,硬體進步到一個階段之後就會發現,並非只有設備就做得好製造,光有昂貴的設備並無法生產,必須要有制度,亦即標準製程的建立。台灣的製造業在60年代起飛,80年代火紅地引進標準製程,品管圈的制度就是進入第2個階段時的熱門話題。事實上,只逗留在第2階段,雖已可做製造,但還是沒能掌握製造的精髓,製造的精髓在於第3階段的製造文化的形成。


製造業是一個內歛的行業,沒有光環、沒有掌聲、沒有個人、沒有桂冠,製造的本質就是「瑣碎、細緻、謹慎、耐煩」,這是一種非常樸素內歛的價值觀,沒有這樣的心態及準備一定做不好製造。要建構一個具有絕對不公平競爭優勢的製造業,人才是關鍵,台灣需要大量的製造人才、大量有製造文化涵養的人才,社會要賦予這種製造文化較高的價值,要鼓勵養成這種製造文化,教育制度要適度朝這個方向設計,重點就在於回歸、或重建具有樸素內斂文化的價值體系。


而以此建構而成的製造業大軍再也無法替代,全球絕無其他替代方案,於是乎議價能力大幅提升,當製造的議價能力上升時,其表現在微笑曲線的中間製造段的附加價值就會上升,而當製造的附加價值上升,假定一個產品到達使用者手上時,技術、品牌、製造3個因素組成的關係為零和模型,則兩端的技術和品牌的附加價值就必然下降,所以,理想中的曲線,將是微笑曲線兩端上翹的弧度變小,逐漸趨近於直線的哭臉曲線(Crying Curve)



當哭臉曲線形成時,台灣就能從賺過路錢變成賺攔路錢,君不見OPEC國家,個個富得流油,他們玩的就是一手控制產能、分配需求、掌控價格的好牌呀!


必須強調的是,我們不應該阻擋技術的開發與提升,然而,如果我們硬碰硬地和歐美日韓比拼他們已有幾十年基礎的技術,勝出的機會其實不高,因為其深度和廣度會藉由智慧財產專利權對我們產生壓抑作用,比如說DRAM,就算我們真能急起直追、趕日超韓,到底要多少年才能追上美日韓的技術深度呢?沒有那麼深的技術,就真的沒有產業了嗎?


台灣目前雖然技術不深,但所擁有的產能也讓我們享受全球DRAM市場 30%以上的佔有率,跟韓國差不多,DRAM產業做不好的真正原因是因為沒有掌握技術嗎?對於TMC的主張我們拭目以待。


如果能將資源及技術開發專注於提升製造的壟斷性優勢,會不會是更有效的資源應用和國家產業策略呢?具壟斷性的製造業優勢,或許才是台灣產業未來走向的答案。


(本文由蘇元良執筆撰寫,電子時報記者陳慧玲整理)
蘇元良,曾任教於台灣大學、交通大學,後出任工研院電通所副所長,1998年投身台灣電子產業,實際參與大型代工製造公司之營運,現任華宇集團執行長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ericchung6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